原標題:甘肅19歲跳樓女孩: 半年左右,我竟失去了所有快樂
這個女孩輕生前的兩年
歷經(jīng)心理折磨,曾多次自殺未遂
家人和醫(yī)生的一切努力
仍未能挽回她赴死的決心

6月29日,墜樓女孩李奕奕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甘肅慶陽舉行,許多市民自發(fā)前往送別。遺像為李奕奕生前的自拍照。攝影/周甜
甘肅19歲女孩跳樓背后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記者/周甜
本文首發(fā)于總第859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
6月20日,李奕奕睡到十一點多才起床,那天她穿了條黑色的連衣裙。十二點多,她和爸爸李軍明、弟弟、堂哥以及堂嫂一起吃了午飯。下午兩點多,她出門去上班。
下午四點多的時候,李軍明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要跳樓的消息。從照片里看,他覺得跳樓者的衣服像是女兒出門時穿的,就立即撥了女兒的電話,電話那頭沒人應(yīng)答,李軍明騎上電動車,趕往事發(fā)地,途中,他接到了女兒的電話。女兒說自己正在上班,讓父親不要過去找她,說完就掛了電話。
李軍明趕到現(xiàn)場后,李奕奕正坐在那棟大樓的八樓。那座名叫“麗景百貨”的大樓位于慶陽這座甘肅小城最繁華的地段。
慶陽市公安消防支隊西峰區(qū)隊長許積偉參與了當天的現(xiàn)場救援,他借送水的機會翻到窗戶外和李奕奕溝通,過程長達三小時。下午7時許,李奕奕身體往外挪動,身體大部分懸空。最后的時刻,許積偉拉著她的手,最終被她掙脫掉。
“放開,我活著很痛苦。”許積偉事后對媒體回憶稱,李奕奕在墜樓前,一直喊著這句話。
“我想我女兒再狠心也不可能當著我的面跳下去。”李軍明后來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這樣回憶。他趕到現(xiàn)場后,看到消防員和她女兒有交流,還給女兒帶了爆米花,他就覺得有希望了,后來人群中傳來一聲,“跳下去了”。
幾天后,一份由李奕奕手寫的“控訴狀”在網(wǎng)上流傳開來。李奕奕寫道,自己2016年9月5日在慶陽六中讀高三時,曾遭到班主任吳某某猥褻,此后罹患抑郁癥,多次自殺未遂,她的父親多次和校方溝通,從未得到道歉。
“那一刻,一切都沒有了。”
李奕奕在那份“控訴狀”中提到,早在2016年7月份,暑期補課期間,當時她的班主任吳某某就曾在辦公室摸過她的臉。“當時我就害怕,怕他再對我動手動腳。”
兩個月后,她害怕的事情還是發(fā)生了。
2016年9月5日。上課期間,李奕奕突發(fā)胃病。宿舍沒有暖氣,為了讓李奕奕取暖,下午三點多的時候,羅進宇老師讓兩名女同學把李奕奕送到公寓樓D樓109房間休息。
下午五點多,因為李奕奕疼痛難耐,羅進宇老師帶她出去打了止疼針,隨后再次回到109房間休息。晚上八點多的時候?qū)W校突然停電,之后班主任吳某某來到了109室。
“雖然因為胃疼渾身無力,但出于尊敬,我坐了起來。當時沒電,他進來后就坐在我床邊,詢問我胃病怎么樣了。我說好多了,再沒說話。然后他突然伸手摸我臉,開始對我動手動腳,他瘋了般撲過來,抱住我不松開。我渾身無力,我很害怕,然后他抱住我開始親我的臉,吻我的嘴巴,咬我耳朵,手一直在我背后亂摸,想撕掉我衣服,我嚇蒙了。”李奕奕在“控訴狀”中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。
就在那個時候,羅進宇老師回109房間取值周筆記,在門口叫李奕奕的名字,隨即推門走了進來。“我的班主任立馬彈開坐到離我遠一點的床邊。”李奕奕寫道。
回宿舍的路上,吳某某一直跟在她的身后。“雖然只有一小段路程,我卻覺得那么漫長,那么恐怖,我想立馬逃走。回到宿舍,我不停漱口,可就是洗不掉羞辱和恐懼。如果羅老師沒有回來取筆記,我不敢想會發(fā)生什么。”她繼續(xù)在“控訴狀”中回憶。
那天晚上,這個17歲的少女一整夜不敢入睡。第二天一早,她來到學校的心理輔導室,見到了王亞萍老師。
“當時李某某一直哭,情緒穩(wěn)定一些后,吞吞吐吐地告訴了小王老師發(fā)生的事情,但她不說是哪個老師。小王老師聽后覺得這個事情不是那么簡單,就匯報給了主管心理輔導的段主任。”慶陽六中校長助理范東新近期代表慶陽六中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這樣說。
“我以為會還我一個公道,可段老師說他很慶幸我沒有告訴我爸爸,而是第一時間找心理老師,因為為人父親,誰聽到了都會感到憤怒。我以為老師真的為我考慮,他問我怎么辦,我說不想再看見班主任。段老師滿口答應(yīng),便問我是誰,我說吳老師,他立刻反悔了。說他辦不到,因為學校很難有替換的班主任。”李奕奕在文中回憶,段老師建議她轉(zhuǎn)班,她不同意。對方提出轉(zhuǎn)校,她更是無法理解。在明知道她不愿意再見到吳某某的情況下,段老師自作主張,讓吳某某當面向她道歉。
而對于李奕奕所寫到的段老師針對此事的處理,慶陽六中校長朱永海近期公開予以否認。
那場只有吳某某和李奕奕二人在場的道歉,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,沒有人知道。李奕奕手寫的訴狀中對此作了如下描述:他說他一時沖動,求我不再計較了,希望我回班里上課,說實在不行,他可以在全班面前給我道歉,還說什么有機會,他一定會補償我的。那一刻我很屈辱,我叫他走開。好像我不回去上課,就會害他沒有工作,我就像是惡人,不得已,我回到了班里。
隨后,李奕奕撥通了父親的電話。
李軍明記得女兒當時在電話里哭著說,“爸爸,你今天來不來學校?”李軍明什么都沒說,放下電話,趕緊就去學校了。到了學校后,李軍明在心理輔導室見到了女兒,李奕奕一直在哆嗦。“爸爸,我想回家。”這是李奕奕見到他之后說的第一句話,也是唯一一句話。說完之后,就一直哭。
“我孩子怎么了?”李軍明問心理輔導室的王亞萍老師。“王老師啥都不對我說,讓我問我女兒。我以為我女兒在學校干什么違反紀律的事情了。”李軍明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帶著疑問和不安。李軍明隨即去找了李奕奕當時的班主任,也就是猥褻事件的當事人吳某某。“我孩子怎么了?”李軍明問。“好好的。”吳某某說。見對方也不愿意再多說,李軍明也沒再追問。他回到心理輔導室,女兒還在那里等著。“爸爸,我想回家。”再次見到女兒,女兒還是那句話。
在不安和疑問中,李軍明把李奕奕接回家里。


6月20日,李奕奕墜樓現(xiàn)場。
“半年左右,我竟失去了所有快樂”
回家后,李軍明發(fā)現(xiàn)女兒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。
白天不吃飯,晚上不睡覺。他不知所措,唯一能想到的,就是帶女兒去看醫(yī)生。父女二人來到慶陽市中醫(yī)醫(yī)院,查了好幾個科室,醫(yī)生也做不了明確診斷,只能猜測,“是不是高三了,壓力大?”以及“有沒有甲亢?”等等。后來經(jīng)李奕奕同意,李軍明替她掛了婦科和心理科的號,看病的時候,李奕奕不讓他進去,他就在診室外面等。從診室出來后,拉著他就離開了醫(yī)院,不讓他回去再找那兩個給她看病大夫。
即便服了藥,李軍明發(fā)現(xiàn)女兒晚上還是睡不著。他又帶女兒去了西安的醫(yī)院。做了幾項檢查后,李奕奕開始表現(xiàn)出不配合的行為。那里的醫(yī)生看后告訴李軍明,她女兒沒啥大問題,可能高考結(jié)束后,就好了。李軍明稍微輕松了一些。
那是17歲的李奕奕第一次去西安,她喜歡海洋館,提出想去逛逛,李軍明就帶她去了。“她一開始也高興,很快,又開始悶悶不樂。”李軍明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。
回到家后,失眠還在繼續(xù),不過李奕奕自己提出要回學校上課。
慶陽六中校長助理范東新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其實事發(fā)后的第二天,校領(lǐng)導立即找吳某某談話,吳某某當時多少有點辯解,不過也算默認了。得知李奕奕反映的情況屬實之后,當天下午,學校開會,做了處理意見通報,對吳某某進行了撤職,他不再擔任班主任,也不再從事高三化學的教學工作。幾天之后,學校安排吳某某到化學實驗室,負責化學藥品和儀器的管理工作。
而在李奕奕手寫的訴狀中提到,她在當?shù)睾臀靼驳尼t(yī)院看病后重返課堂,吳某某依然是她所在班級的代課老師。“看到他,我就想起了那晚的恐懼和絕望,我覺得頭都快炸了。”李奕奕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。“我看見他(吳某某)跟沒事人一樣在講臺上講課,我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,看不清黑板上寫的是什么了。”李奕奕也曾這樣對父親說。
這次回到學校沒幾天,李軍明接到了學校的電話,得知女兒在課堂上暈倒了,他把女兒接回了家。
回到家后,李軍明打算帶女兒去別的醫(yī)院再看看。
“爸爸,你別折騰了,我跟你說個事,你別生氣,也別沖動,你也別離開我,你要和我在一起,你如果不跟我商量,一個人出去弄出啥事了,那我就離開家關(guān)掉手機,讓你永遠也找不到我。”女兒突然這樣對他說。李軍明答應(yīng)后,李奕奕先是哭,不說話,后來簡單描述了9月5日晚上發(fā)生的事情。聽完女兒的講述后,李軍明記得自己坐在那里,“不知道傻了多久。”
幾天后,李奕奕在父親的陪同下,再次見到了王亞萍老師。那位她在事發(fā)后第一時間傾訴并尋求幫助的心理輔導室的90后女老師。在李奕奕手寫的訴狀里提到,王老師勸她回學校,并對她說“事情本來沒有那么嚴重,又沒有受到最大的傷害,是不是你小題大做了。”李軍明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這句話給了李奕奕很大的刺激,讓她覺得自己從受害人變成了過錯方。而慶陽六中校長助理范東新代表校方解釋說,王亞萍老師當時提及“小題大做”的字眼,是為了安慰李奕奕。
李奕奕再次回到學校后,吳某某已經(jīng)不再擔任她的班主任了。同學們聽到的理由是:吳老師身體不好。
這一次回來,她感到了周圍同學嫌棄和質(zhì)疑的目光,大家知道她得了“怪病”。因為吃藥的原因,別的同學晨讀的時候,她不得不睡覺。課堂上,她頭疼發(fā)作,沒辦法集中精力。
10月7日,國慶長假的最后一天,事發(fā)后一個月后,李奕奕第一次尋死,李軍明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,李奕奕正躺在床上,失去了意識,床頭柜上有打開的藥瓶。后來,她在訴狀中用了“一時想不開”來形容第一次自殺的原因。
這之后,李軍明帶女兒去了上海精神衛(wèi)生中心。醫(yī)生還是建議吃藥,吃了藥后,李奕奕晚上可以睡著了,“一躺下就能睡到第二天中午”。她提出要回學校,理由是:馬上要高考了,我待在家里干嗎?
去了沒幾天,李軍明接到李奕奕的同學打來的電話,說她在課堂上暈倒了,被同學送到了醫(yī)務(wù)室。還說晚自習時,有同學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操場上流眼淚。李軍明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,就是再次接女兒回家。就這樣,高三第一學期,李奕奕多次離開學校,又重回學校。每次都沒能待滿一周。
她最后一次提出回學校的時候,帶去了一周的藥。結(jié)果還是沒能待滿一周。由于服藥劑量過大,被送醫(yī)院搶救,洗了胃,做了血液透析。“我想干脆死得徹底一點,要傷害過我糊弄過我的老師受到內(nèi)心的譴責。我曾以為學校是社會里的一塊凈土,可我卻在這唯一的凈土里看到了丑惡和鄙夷。我還未真正步入社會,我最尊敬的老師和我最依賴的學校已毀了我對未來的向往,使我變成一個膽小如鼠、敏感多疑、悲觀消極的我自己都要厭惡的樣子。半年左右,我竟失去了所有快樂。”她在“控訴狀”中有這樣的描述。
那個時候新年將至,臨近寒假,李奕奕就再沒回學校。在家里,她有時會自己拿書看,她擅長的科目,還能勉強看一看,物理和化學是她學得相對吃力的科目,她經(jīng)常是看著看著就把書撕掉了。
春節(jié)的熱鬧還沒消散,高三學生已經(jīng)開始了高考前最后的沖刺。李奕奕最后一次經(jīng)歷了“主動要求回校和不得不被帶回家”后,提前結(jié)束了高中生活,也徹底告別了校園。
“哪里還有個公理呀?”
2018年6月25日晚10點,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召開“西峰6·20女孩跳樓死亡事件”媒體通氣會,在會上做了如下通報:2017年2月26日,李某某在其父陪同下到我局報案,稱其被班主任吳某某猥褻,要求查處。經(jīng)調(diào)查后,2017年5月2日,我局依據(jù)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》第四十四條之規(guī)定,以猥褻行為對吳某某處以行政拘留十日處罰。5月3日至5月13日,在西峰區(qū)拘留所被執(zhí)行拘留。
對于這個結(jié)果,涉事教師吳某某和李奕奕父女都表示了不滿。慶陽六中校長助理范東新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拘留結(jié)束后,吳某某就以“壓力很大”為由向?qū)W校請了假。據(jù)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的通報,吳某某不服處罰決定,向慶陽市公安局申請行政復議。經(jīng)市公安局審查,認為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對吳某某行為定性準確,處罰適當。而李軍明隨后到西峰區(qū)人民檢察院進行申訴,區(qū)檢察院調(diào)閱案卷后認為吳某某的行為涉嫌犯罪,書面通知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立案偵查,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于2017年8月10日將此案立為刑事案件;8月25日對吳某某采取取保候?qū)彺胧?1月20日偵查終結(jié)后移送起訴至區(qū)檢察院。區(qū)檢察院審查后于2018年3月1日作出不起訴決定。李軍明遂到慶陽市人民檢察院進行申訴。5月18日,市檢察院維持西峰區(qū)檢察院不起訴決定。
就在吳某某被拘留的那個五月,李奕奕住進了醫(yī)院。住院期間,李軍明離開了一個小時,李奕奕趁機回到學校。李軍明再見到她的時候,她正坐慶陽六中一棟教學樓五樓的欄桿上,準備跳樓,公安、消防都在。被救下來后,又送回了醫(yī)院。
這次跳樓未遂事件,讓李奕奕成為了全校議論的對象。在此之前,絕大多數(shù)老師都不知道吳老師曾經(jīng)因猥褻罪被拘留過。5月25日,學校正式通報了此事,另外,因為公安機關(guān)的認定處罰決定,慶陽六中認定了吳某某猥褻的事實。慶陽六中校長助理范東新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根據(jù)事業(yè)單位工作人員處分條例,學校當時就擬定了對吳某某的處理意見:專業(yè)技術(shù)等級降一等,從七級降到八級,也就是說,高級教師變成中級教師了,以及將他調(diào)離慶陽六中。并將此決定上報了教育局。7月23日,教育局意見下達到學校,將調(diào)離慶陽六中變?yōu)檎{(diào)離教學崗位。吳某某是2011年來到慶陽六中工作的,此前,他在隴東中學任教多年。因為化學教得好,在慶陽六中頗有名氣,“性格內(nèi)向,不愛說話,課講得好”是慶陽六種老師和校領(lǐng)導對吳某某的印象。
5月24日李奕奕跳樓未遂后,校方派了兩位老師陪同李軍明一起去往北京安定醫(yī)院為李奕奕看病。出院時,又派了一名老師去醫(yī)院結(jié)賬。范東新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這次的醫(yī)藥費是吳某某承擔的。“我們問他先要了三萬,后要了兩萬,在上海和北京看病,花的都是這五萬,沒花完,現(xiàn)在還有六千多在學校存著。”范立新說。
在北京安定醫(yī)院,李奕奕被確診為創(chuàng)傷后應(yīng)激障礙。
醫(yī)院是封閉式管理。李奕奕獨自住院,李軍明住賓館,每個禮拜探視兩次。李奕奕要李軍明把眼鏡帶去給她,醫(yī)院得知后,沒有允許,說之前她把眼鏡摔碎,在衛(wèi)生間把自己胳膊刮傷,還往窗戶外面爬。當時醫(yī)院短暫地用繩子捆綁她,限制她的自由。后來因為父親沒給她帶眼鏡,李奕奕把他帶去的水果摔了一地,不讓他再去探視。
一個月后,李奕奕出院,李軍明再次來到學校,這在學校的預期之內(nèi)。學校提前成立了應(yīng)急處置領(lǐng)導小組,范東新作為協(xié)調(diào)組組長,負責和李軍明談判。其實,事發(fā)之后,直至如今,作為父親的李軍明從未當面與涉事教師吳某某見過面,他給出的理由是,“不和畜生打交道”。
范東新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了李軍明與學校交涉期間的表現(xiàn),“他情緒激動,經(jīng)常罵人,一會平靜,一會歇斯底里,暴跳如雷。他喊吳老師為畜生,他給校領(lǐng)導打電話,接通后,先罵人。一開始他挺隨和的,2017年開始情緒就不穩(wěn)定了。他大概有一周,天天來學校,就是要錢,說沒錢了,都給孩子停藥了。他最后打了一把傘,坐在學校門口,傘上面寫著‘慶陽六中,還我公道’。”
又過了一個月,慶陽六中和慶陽市教育局針對此事召開了一個協(xié)調(diào)會,在李軍明對媒體的講述中,那次會上,校方要求他簽一個協(xié)議:給他35萬,以此要求他放棄一切訴求。而范東新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解釋稱,“當時,李軍明和他的哥哥,還帶了一個律師,一起到場,學校領(lǐng)導,教育局領(lǐng)導都在場,我們問他醫(yī)藥費需要多少,他算了一筆賬,既然是協(xié)商,中間也有點討價還價,我們后來是說每年給孩子墊付6萬醫(yī)藥費,估計5年痊愈,下來是30萬,每年再給孩子加一萬的營養(yǎng)費。他如果同意,我們就找吳某某來出這個錢。當時他和他哥對35萬醫(yī)藥費都沒表態(tài),第二天我們擬好了協(xié)議,準備簽協(xié)議的時候,他反悔了,不簽字,這個協(xié)議就作廢了。”
李軍明記得,2017年下半年的時候,在李奕奕的要求下,李軍明為她換了學校,繼續(xù)讀書。直到2018年春節(jié),李奕奕還是不甘心放棄學業(yè),可是那個時候,她已經(jīng)完全沒法看書了。
李軍明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自2018年年初到6月20日這期間,李奕奕還有過幾次自殺未遂的行為,她偷藏過農(nóng)藥,把床單撕破打結(jié)。隨著高考臨近,她情緒越來越差,李軍明想帶她去北京,躲過高考季,她堅持不去。5月18日,市檢察院維持西峰區(qū)檢察院對當事人吳某某不起訴的決定。李軍明一開始瞞著她,后來她知道了。“爸爸,兩年了,你還問個啥,哪里還有個公理呀?” 李軍明記得,李奕奕當時就說了這句話。之后,父女倆再未談起過猥褻事件。
“最后無論是什么結(jié)果,我都接受”
在李軍明心里,猥褻事件之前,女兒經(jīng)歷的唯一可以算作委屈的事情就是父母離婚,這發(fā)生在李奕奕14歲那年。李軍明記得,當女兒得知他們離婚的事情時曾說,“你們大人的事情我也不懂,你們的決定我也不干涉,我能感覺到,你們都是真心愛我的就好。”
那件事發(fā)生后,李奕奕整晚開燈睡覺,周末回農(nóng)村老家也是如此,鄰居覺得奇怪,曾問李軍明,“整晚開燈不怕費電嗎?”李軍明不知道怎么解釋。李軍明那段時間通常會睡在客廳,女兒房間有什么動靜,他好第一時間知道。夜里,李軍明有時會聽到“哇”的一聲大喊。有一次房門被李奕奕從里面反鎖了,他撞壞門鎖,進去后,看到李奕奕坐在床上, 臉上流汗,身體不停打哆嗦。把被子緊緊拉住,包裹著自己。“感覺她不認識我了。”李軍明如今這樣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。
“如果孩子愿意跟你講起那件事情,那么你不要回避,跟她好好聊聊。如果孩子不愿意跟你提起那件事,你一定不要主動提起,不要再刺激到她。”帶女兒看病期間,曾有位心理醫(yī)生這樣提醒李軍明,他照做了。
“咱們都是受害者,加上我有教育教學經(jīng)驗,你是男同志,有些話女孩子不便于跟你說。可以讓我見你女兒一面嗎?”李軍明記得那是一個雨天,她在慶陽的一個廣場上見到了涉事教師吳某某的妻子。“她是真的想幫助女兒嗎?還是想從我女兒這里知道事發(fā)的過程?”李軍明回憶,那個時候他已經(jīng)不再相信任何人了,他拒絕了吳某某妻子的請求。此后,李軍明還是多次接到了來自吳某某妻子的電話,他沒再理會。
猥褻一事在19歲的李奕奕心里造成的心結(jié),一直沒被解開。直至2018年6月20日,女孩選擇了跳樓身亡。面對親朋好友的詢問,父親李軍明于第二天,拿出李奕奕手寫的“控訴狀”、公安局的行政處罰決定書以及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書,拍照后發(fā)到網(wǎng)上。隨后引發(fā)輿論強烈關(guān)注。
事實上,早在三個月前,當李軍明收到西峰區(qū)檢察院不起訴決定書后,他就委托了一位律師。由于當事人李奕奕當時的狀態(tài)不適合見任何人,李軍明拒絕了律師要求與李奕奕本人見面的請求。他讓李奕奕手寫了一份材料,幫助律師了解情況,這就是后來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流傳的那份“控訴狀”。
在李軍明的講述中,從2016年9月5日李奕奕被吳某某在學校猥褻,到2018年6月20日李奕奕跳樓身亡,近兩年期間,李奕奕十幾次自殺未遂,他前后和學校溝通了“近二百次”。校方之后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卻否認了李軍明這一說法,稱他對學校的訴求一直是,沒錢給女兒看病,要學校出錢。從未提及要求學校向她女兒道歉的訴求。
2018年6月27日,李軍明接到甘肅省人民檢察院的通知,檢方?jīng)Q定受理吳某某涉嫌猥褻一案。“它最后無論是什么樣的結(jié)果,我都接受,無條件接受,我已經(jīng)想通了。”在北京安定醫(yī)院給女兒看病期間,他從醫(yī)生那里得知,自己也患上了焦慮癥,醫(yī)生給他開了藥,讓他堅持每天吃藥。李軍明還有一個正在讀小學的兒子,他現(xiàn)在只想照顧好小兒子,回到2016年9月5日之前平靜的生活中去。“直到今天(6月29日李奕奕葬禮那天),學校也沒有給我們一個說法,我們之前主要是希望學校或政法部門給一個公正的結(jié)果,有利于孩子的治療。我已經(jīng)想通了,現(xiàn)在孩子已經(jīng)這樣了,我們就覺得其他的都已經(jīng)沒意義了。說什么,做什么,也救不活我女兒了。”離開火葬場后,李軍明這樣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坦言。至于校方在面對媒體時說了些什么,李軍明已經(jīng)不再關(guān)心了,他刻意回避了相關(guān)的新聞報道。
但他心里很清楚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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